介绍日本资讯大型中文门户网站
公众号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日本通·2018-09-25 14:34:08·经济
10万+阅读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的关系,要从1930年代中期的交往说起。在北平协助钱稻孙先生工作时,杨联陞在钱府结识了数位日本学人,计有:东京帝国大学的和田清教授,明清史专家,当时刚得到文学博士;京都大学的平岡武夫,唐史专家,那时专攻经学就住在钱府;还有森鹿三、宇都宫清吉,两位当时都是京大人文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森鹿三那时专攻历史地理,后来主持汉简研究班(还担任过人文所所长)。宇都宫治汉史,下及六朝,他曾撰文评论过杨的《东汉的豪族》。杨联陞读到宇都宫的文章后,复函致谢并小有讨论。年代久远,若不是此函曾经刊布于《东洋学报》,恐亦难以看到。在笔者所编的杨联陞书信集中,按时间顺序排列,此函位列第一:


与宇都宫君书

 

大著今晨奉到,谢谢。所论各点甚精,佩服佩服。关于党锢问题,足下所谓是“政治力”

与“豪族力”之相抗较为得其根本。或说是汉代“政治力”之回光返照,即最后的豪族

试行抑压,亦无不可。盖豪族在桓灵之际形态有三:

一、依附宦官者。(如党锢列传中《羊陟传》称“时太尉张显、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

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并与宦竖相姻私,公行货赂”。又《岑晊传》所记宛之富贾张

汎,赂遗中官,用势纵横等)

二、与清流士大夫通声气者。(如三君等)

三、不问政治只图自己发展者。

拙作中对第二种豪族,重视过甚。清流之所以为清仍在其“不避权豪及大姓”也。但清

议本身,未必果清。往往只为沽名钓誉,或即为豪族相争的工具。如党锢传所记“天下

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于是甘

陵有南北部”。房周两家,皆在朝,且有宾客,其为豪族无疑。

陈君《魏晋时代之族》未利用华阳国志是一缺点,似当指出。

承  教甚感。匆复,即颂

宇都宫先生著祺

 

1985年3月6日杨联陞致缪钺先生函中提道:

 

弟早注意《华阳国志》,因陈啸江有书论三国时代之族,未用此书志,特于答宇都宫合

评弟《东汉的豪族》与陈书之际,于函中特识此点。宇都宫得此函书即于《东洋史研究》

发表。此似是国外学人首先(笔者按:先疑为“次”之笔误)提到此书,宇都宫不久即

用志书中资料撰文,论述蜀中豪族,后似收入其论集。此公在当时论汉代社会经济应属

第一流,惜自大书出后,即少发表文字,弟亦有二三十年未通书问矣。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杨联陞请钱稻孙先生给他介绍一位日本学者,为的是互相学习语言,钱先生介绍了东京帝国大学的青年学者竹内好。竹内在日本以研究鲁迅而著称,他也颇喜爱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后成为著名作家、1945年被日本人杀害的郁达夫的作品。在杨联陞的印象中,竹内好是个偏于忧郁型的人,不苟言笑,可是心里很有热情。他俩约定,一起互相学习时绝对不谈政治。实际上,竹内对日本军阀的侵华行径是大不以为然的,这一点杨联陞也很清楚。除了互相学习语言之外,俩人有时下围棋,竹内还教会杨联陞下日本象棋(日语中称为“将棋”),一起遛大街逛书摊。来往近一年后,不知道什么缘故,竹内执意要回日本。临别时,杨联陞送了他一首诗:

 

涉海多来者,胡为君独行?

浮云伤客眼,明月动乡情。

富贵草头露,文章身后名。

何当重聚首,把酒复开枰。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经竹内介绍,杨联陞又认识了永岛荣一郎,治中国语音学;松枝茂夫,翻译过《红楼梦》。

1957年,杨联陞第一次访日,专门去看望了他们,还一同出去下小酒馆儿。那时,竹内好在日本的自由独立而稍稍偏左的思想著作家之中,已经颇有地位,故有“竹内鲁迅”之称。除了在都立大学教书之外,大约版税收入也颇可观。1962年杨联陞再访日本,又见竹内好时,才知道他因为政见与某些人不同,一怒而辞去都立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主任,以示抗议,已经变成只以写作为业的自由作家了。杨联陞到竹内家拜访,第一次见到竹内的妻女,竹内还说女儿希望将来能到美国去读书。同饮清酒、吃过牛肉锄烧之后,谈起辞职,竹内说:“有人污蔑我,说我受了什么人的收买,真是不值一笑。”那时,杨联陞的日本话已经比竹内好的中国话流利了,俩人交谈,杨坚执一定全用日语。酒是把过了,枰则未开,因为竹内说他的围棋更退步了。

1977年3月1日,竹内好因患癌症去世,虚岁七十。《竹内好全集》十七卷,以《中国的近代与日本的近代》、《现代中国说》、《新编鲁迅杂记》等为主要内容。4月6日,杨联陞撰联挽竹内好先生:

 

东国流芳  定入独行文苑传

西园陨涕  长怀冷眼热肠人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1954年,日本汉学家、京都大学教授吉川幸次郎访问哈佛。吉川以《元杂剧研究》获得博士学位,他长于文学,经学也有造诣,译过《尚书正义》。曾被聘为美哥伦比亚大学讲座教授。5月20日,吉川应邀到杨联陞家作客,杨联陞诗赠吉川: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穷经能译孔壁书,说诗妙解杜陵旨。

全从朴学养新知,前辈风流端可拟。

不远万里来康桥,樽酒论文乐无比。

 

起句“君山”,指日本前辈汉学家狩野直喜(1868—1947),号君山,是京都大学文科大学(相当于文学院,后更名文学部)第一任学长,东洋史学京都学派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第一个在京都大学开设中国哲学史课程的教授,1930年退休。以考证学确立其学风,主要著述有《中国哲学史》、《支那文学史》、《支那小说戏曲史》、《两汉学术考》、《魏晋学术考》和《论语》、《孟子》、《春秋》研究等。吉川幸次郎是狩野直喜的得意弟子。在他身上,杨联陞看到了日本汉学前辈君山先生的影子。

吉川的和诗是1954年5月26日写的:

 

自怜中年心且死,乘风强学列御子。

逢君谈古耳欲热,始觉异邦酒亦旨。

懋堂小学竹汀史,君兼其长非摹拟。

海内风尘尤澒洞,先辈风流吾曹比。

 

那天,他再次到杨府作客,在纪念簿上题了一段话:

 

姑妄言之君说鬼,非关于学我谈诗。有友人甚喜《聊斋志异》,曾撰句赠之,聊以求莲生先生一粲。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多年以后,吉川还记得他那天在杨家很尽兴,已有些“醉”的感觉。

1954年吉川先生五十岁(长杨联陞十岁),故自称中年。美国,于他和杨联陞来说,都是异邦,但他们在这里的“谈古”,显然谈的都是中国,都是汉学。懋堂,当指清代学者段玉裁(号懋堂)及以他为首的懋堂学派。小学,显然指的是段玉裁的专著《诗经小学》。竹汀则指清代学者钱大昕(又号竹汀)。懋堂、竹汀两位都是强调训诂、精于训诂的学者。“君兼其长”于杨联陞虽有溢美之嫌,但“训诂治史”则是清华出身的杨联陞毕生坚守的治学特征。这条路上的先人,无论中国还是日本,杨联陞和吉川幸次郎都是无比尊重的,所以他俩的诗中都出现了“先辈(前辈)风流”的字样。吉川后来写的游记《西洋中之东洋》,录入了这两首诗,传布甚广,后收入他的《知非集》。

得到吉川的和诗后,杨联陞立刻将唱和诗一起寄呈胡适先生阅。那时在纽约作寓公的胡适也已关注到吉川,他5月31日给杨联陞写了一信,估计马上会收到杨联陞的来信,故未立即发出。此信中提到:你送吉川先生的诗,他和的诗,我都想看看。果然,次日早上就收到杨的信,胡适先生的信也因此增加了一页,他写道:赠吉川先生的诗与吉川先生的和诗,都拜读了,都很好。吉川的诗,完全是中国诗,而有新鲜意味,如“旨”“比”两韵,都是新鲜意味。

5月30日,杨联陞依照前韵,成诗《又赠吉川》:

 

霹雳入海鲸鲵死,天不雨粟雨原子。

书生幸未填沟壑,且推史意论骚旨。

秦皇汉武今何许,屈辞贾赋终难拟。

杯酒同消万古愁,吾曹甘与嘤鸣比。

 

笔者本来以为这是余兴未尽的体现,后来在杨联陞给缪钺的书信(1983年12月18日)中发现,其实另有内涵:

    

第一次见面后吉川又密示一首,起句云“周公缧绁钱公死,神州学术付竖子。谁知吾道东复东,兴替海外发深旨……”弟颇不喜(钱尚未死,当时不知),和云“轰雷入海长鲸死,天不雨粟语原子。书生幸未填沟壑,且谈史意论骚旨……”还他颜色。此两诗从未示人。

 

杨联陞的诗,反复修改是常见的,因均属未定稿,所以一些字词的不同,都属正常。所谓吉川密示之诗,笔者未见全诗,所以在编《哈佛遗墨》时,亦无从附入。从信中杨“颇不喜”的反应来看,钱公当指钱稻孙,而据此推论,周公或许指的该是周作人。周、钱二人都曾留日,吉川对他俩都不会陌生。但从所引吉川诗来看,他的确有点自我感觉良好,杨的和诗则以史实为依据,毫不客气地做了回敬。

6月2日,杨联陞又有诗《打油送吉川》,且在诗前有戏语曰:

 

饭后白话打油诗一首,呈请吉川先生掉牙——不要紧,满口假牙,掉了再安上。

 

人生起四十,五十哪算老。

常吃维他命,让您身体好。

以后有文章,惠寄务请早。

回拜如有缘,我来醉瀛岛。

 

杨联陞当日有信致胡适先生,信中抄录此诗,又道:吉川有好几次在谈话中自称“老矣”,故以此戏之。——诗实在不佳,所以序里再饶上一个玩笑。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1956年,杨联陞为1952年刊发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报告》的《元曲选释》(吉川幸次郎等)在《哈佛亚洲学报》发表书评。开篇即明确肯定道:“这六册《元曲选释》,是读元杂剧必备之书。”他在指出“注释是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文学研究室的一种集体工作”之后,还援引了吉川自序中的一段文字:“今我研究室取臧氏百种,次第释之,经始昭和己卯(1939年),岁星一周,中更大战,其事不废。……克期聚会,各申其说。句梳字栉,不作无证之言。自金人诸宫调,元人散曲,宋明小说,至儒释语录,元圣旨碑,‘秘史’、‘典章’、‘直解’之类,凡直语之书,莫不参考。其所阙疑,谨俟海内外学者之正焉。”这段文字中,尤可特别玩味的是“中更大战,其事不废”两句。杨联陞虽未予评论,但赞赏与肯定的态度确已昭然。1939年前后,二战的阴云,笼罩着欧洲战场,也笼罩着中国大片的国土。在这种背景下,京都大学的学人亦有多人因反战而被投入狱中。有留学中国经历、有明显亲中国倾向的吉川,虽未至此,也曾受到监视,而他的反击方式,就是继续闭门潜心研究和写作,且从注释做起,的确令人钦敬。

1957年夏,杨联陞受哈佛燕京学社委托,先后造访日本、香港和台湾,为哈燕社组织东亚研究会之事,邀请所到之处的专家献计、参与。他的日本行程大致如下:6月9—24日,东京;6月24—7月8日,京都;7月9—15日,东京。在东京,到东京大学文学部听课,拜会东洋文化研究所所长仁井田陞,查阅了该所收藏的敦煌文书、永乐大典、方志、族谱等。到中央大学、都立大学各演讲一次。会晤岩井大慧、和田清、铃木俊、石田幹之助等学者,再会老友永岛荣一郎、松枝茂夫。与山本达郎等具体协商了成立日本委员会事宜。在京都,参观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听课,与学生座谈、参加讨论会多次,自己认为差不多每次都有所贡献,平岡武夫则感叹连本所的人都没有参加这么多的。还在京都大学做了题为《中国经济史中之数字与单位》的演讲,在同志社做了题为《君子之词性》的讲演,担任通译的是京都大学的小川环树教授。闲暇时他到日本棋院京都分部,与足利淳、贝塚茂树、薮内清等六人对弈,结果是四胜二负,次日的《京都新闻》报道了此事。饮食、住宿、交流、出游等一应安排均由吉川负责。会晤的学者计有:青木正儿、小川环树、平岡武夫、藤枝晃、宫崎市定、田村实造、宇都宫清吉、塚本善隆、贝塚茂树、森鹿三、水野清一、吉田光郎、安部健夫、佐伯富等。与之讨论相关事宜的是吉川幸次郎、贝塚茂树等人。当地汉学学人几乎都见了面。杨联陞的日记中曰:连比较人缘儿最差的藤枝晃也肯接受我的改正,还要替我刻个石章。

杨联陞那些日子的日记中,亦有诗的记录。

6月14日:

寻春何必逢佳节,夏日来看秋色樱。(游上野公园)

7月5日日记:

游龙安寺,诗云

乍入禅堂惊夙识,细从鹿苑认前身。

秋风万古龙安寺,沙海西船渡几人?

7月2日日记中写道:

由奈良赴天理市(天理教本部所在)路上稍晴,口占一绝

未亲飞鸟园中鹿,喜对招提寺内莲。

真个雨奇晴亦好,一车山色带轻烟。

临别前,杨联陞在桃源亭(一说为“桃花春”)设宴答谢,诸多日本学人出席。席间,杨联陞以阳关曲平仄赋诗赠日本学人;

 

古都风味古人心,远客初来已解襟。

欲行转劝一杯酒,情比桃花潭水深!

 

吉川幸次郎教授当场和诗:

 

议论纵横叶冰心,纷纶今古满胸襟。

明朝又是重洋隔,怎不衔杯向夜深。

 

小川环树教授也有和诗一首:

 

阳关一曲古伤心,酒罢披衣自敛(掩)襟。

人人尽说江南好,此意惟君知最深。

 

1961年秋,日本京都大学的宫崎市定教授(1901—1995)应哈佛大学之聘,出任客座教授。这个邀请,是由杨联陞和费正清两位教授的推荐所致。在波士顿期间,宫崎经常受邀到杨家作客,结识了多位旅美中国学者。

三十年后,宫崎市定在悼念杨联陞的文章中,回忆起当年情景时说:当时的日本还未自战败后的创痍中复苏,日常生活物资相当缺乏,一切甚不如意。而我们夫妇和小女一枝却得持特等机票,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往美国。初踏上美国,目睹美国社会的繁荣、充盈的商品、堆积如山的物质,我惊叹得不知所措。

宫崎记得很清楚的是,哈燕社当时已成为东方学研究的最大据点,教授阵容之精强、藏书之丰博,均属美国之冠。不管是中国人或日本人,来自全世界各地有心于东方学的学生,均齐集于此。当时杨联陞所担任的课程,在星期二、四、六的上午十点有中国史,星期一、三、五的午后两点有中国古典典籍。此外,星期三下午四点他在法学部还有关于中国法律及社会的课程。合计一周要上十四小时的课,与日本国立大学教授上课的时数相较,实在是负担太重。宫崎心中不免升起这种待遇太不公平的想法,很愿意分担一些杨教授的授课时间,为杨教授减轻一些负担。为此事,他找杨联陞商量,杨联陞则说:美国向来如此,既给予教授很优渥的待遇,就尽可能地役使他们。若此端一开,恐怕日后弊害丛生,进而造成难以预测的祸害。

杨联陞当时的家在Sacramento Place,与学校指定给客座教授的宿舍相去不远,宫崎常受邀到杨家做客。赵元任、何炳棣等来杨家时,杨联陞会就近招呼在哈佛的一些学者去同乐,宫崎也在此列。杨夫人主厨,瞿同祖帮厨,杨家的餐饭在波士顿即使是专门餐馆也逊不能及,所以,宾客陪席往往要痛饮饱食一顿,才肯尽欢而去。1961年10月17日和11月23日,宫崎市定两次在杨家纪念册上留下墨宝,前已次写的是:一上又一上  唐伯虎的古今最简句,亦以比喻勉学之也。后一次是一首中日文并列的小诗,题为《铁道唱歌》:新桥驿头汽笛鸣,我坐的车儿快开了,爱宕山上残月悬,汝是我的好伴侣。

宫崎认为,那一段日子是杨联陞百事如意、意气风发的时期!他内有贤夫人治家,一儿一女成绩优异,对前途怀抱希望,外有仰慕他的俊英学生,研究成果也使他在学术界名声大噪。因杨联陞的引介,宫崎得以结识在美的多位中国学者,并获特殊知遇,这些人除前已述及者外,尚有在哈佛的裘开明、后学俊秀余英时、吕士朋,耶鲁大学的人类学教授张光直、美术史家吴那訥孙、中国古典文学教授李田意等。

1962年4月,杨联陞结束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学之后,即从巴黎经香港飞赴日本,开始了他在日本京都大学历时两月有余、共六十小时的讲学。这次讲学,基本由吉川安排,3月,吉川有函(中文书写)致杨联陞曰:兄此地东洋史课程定为《盐铁论》研究,每星期六小时,田村、佐伯二公已为安排,乞请勿念。而弟与小川亦有奢望分其余力,为中文系学生只讲二小时,题目自随尊便。例如汉代文学与其社会,不必lecture,用华语讲解,班书(笔者按:疑应为“板书”)一二列传即可。且此只举例以宋易汉,讲宋人集子或任何朝代任何题目,皆无不可。俯允是感。唯大学酬金甚微,弟等用哈佛基金,每月只备五万日金,共六个月。国内旅费外,长安之居不至于不易乎。……拙集谬兄赏借,甚感而愧其知非之义近又增一解,知其非而强为之。

杨联陞在4月15日给家住北京的长女杨忠平的信中写道:我这次休假出来,三月到巴黎,在法国学院(法国最高学府)用法文讲中国历史上之重要工程四次。然后过港来日,在京都大学史学部、文学部各开一课,一是《盐铁论》研究,一是《颜氏家训》讲读。讲读用中文,研究则尽量用日语。此间虽已开课,我上课则从廿三日起,尚有几日清闲也。在此借寓日本友人(也是京都大学教授)家,一切有照应。日本式生活别有一番趣味,较之欧美人又觉清淡幽闲,于我之高血压(实不甚高,但须服药及生活小心而已)必有益处。留给女儿的通信地址,就是宫崎市定的家址。当时宫崎一家三口都在美国,他主动提出,把自家当宿舍提供给杨教授使用。佐伯富教授家就在宫崎家附近,他因此就近代管,夫妻二人也常常留住宫崎家,照顾杨联陞的起居生活。清幽的京都,此时樱花尚未全开,但已颇有可观,得暇,杨联陞游览了不少名胜景点。

就这样,京都大学和哈佛大学间交换教授的计划完满地予以实施。7月,双方都将归国。由于宫崎教授较早踏上归途,而得以在京都见到久未谋面的杨联陞。这时,宫崎的女儿仍在美国读书,而且在杨家寄住了三个月,与杨家的一儿一女结为好友。

讲读《盐铁论》,是所谓集中讲义,兼用中、日、英文,在讨论时,杨联陞的日语还得到了佐伯富教授的指教。每次讲读时,佐伯富及他的助手寺田隆信(后任东北大学教授)都出席,此外常来听讲的有几十位,如梅原末治教授的公子梅原郁(以宋史为主,兼及前后)、砺波护(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吉川幸次郎教授的公子吉川忠夫(治史时期大约相同)、佐竹靖彦(主要研究井田制,后为东京都立大学教授)等。

4月18日,吉川幸次郎教授赠排律诗予杨联陞:

 

莲生由巴黎到西京,为文学部讲学,贱赠二十韵,既求正和,弟吉川幸次郎初稿,壬寅四月十八日。

 

北学嗟何寂,南人徒自骄。子如晓岚纪,忽扼积薪要。

丛考陔余后,记闻庭立迢。风尘携室共,沧海阅年遥。

顾绛终居陕,管宁犹托辽。他山攻玉久,列国辇金招。

麈尾谈才吐,佛郎舌已挠。故交吾辈苟,讲席此间聊。

家训申颜氏,廷争纷汉朝。既无书不读,皆若刃相邀。

况复平安邑,方呈景物饶。气梳新柳霁,冰洗旧苔消。

松霭敷三岭,华镫耀四条。龟初桓武食,马苦应仁跳。

葵祭光源帖,真宗叹异钞。弥陀称万遍,都踊舞阿娇。

大路由朱雀,罗城传鬼妖。楼台清水寺,夕照濑田桥。

宇治茶将采,长冈笋可烧。我诗虽丑拙,君马且逍遥。

 

4月20日,杨联陞作答《和吉川幸次朗教授二十韵》:

 

壬寅四月重到西京,未及一周,吉川善之教授即以二十韵相贶,清词丽句,学步为难,纪事打油,聊酬雅意云尔。弟杨联陞呈稿,四月二十日。

 

儒林多措大,货殖乃天骄。邂逅居金国,因缘念久要。

五年常切切,万里故迢迢。喷气机堪乘,太平洋匪遥。

缠腰得赤纸,骑鹤下东辽。勉应巴黎约,深惭戴老招。

佛兰音未习,叟棒发频挠。城阙混沌讲,堤防胡乱聊。

刘桢脱隶簿,喻皓入皇朝。建像僧尼敛,修桥绅士邀。

九龙虽暂驻,众友肯轻饶。顿顿吞席设,天天添夜消。

春来花吐靥,气暖柳抽条。岂意龙门跃,无殊虎涧跳。

两京游旧地,万贯用新钞。经雨山逾媚,迎风樱更娇。

隐元犹有寺,菅氏已无妖。健在学宫侣,依然街市桥。

烹茶珍玉露,料理爱锄烧。所愧荆钗陋,难酬金步摇。

 

注:叟棒,乃Sorbonne之音译,指巴黎大学科学部及文学部授课之所,法兰西学院实在其旁。余多用日本掌故。

以上二诗收入于周法高的《汉学论集》,但有错字,如吉川诗第七韵的“佛郎舌已挠”,郎本作兰,扰本作蹻,估计吉川事后意识到此字出韵,所以后来没有收入他的诗集。

 

逗留日本的三个月里,杨联陞每有兴致,日记中即有诗的记录:

 

东京得句

(1962年4月24日)

 

新紫新黄新绿野,小松小竹小庭园。

八重樱谢随疏水,得意春风鲤帜翻。

 

为史学系图书馆小关自画自题之《十便九宜册》题

(1962年5月16日)

 

随遇而安斯坦荡,不求自得故便宜。

芭蕉妙句芜村画,想象婆心下笔时。

 

京都偶得

(1962年5月27日)

 

晴看海女探珠  雨望山泉溅玉

天时人事乘除  渐胜不嫌未足

 

注:有人去看神社,我以石级高未去。

 

芭蕉庵观芜村芭蕉像

(1962年6月24日)

 

其人清癯,其地风流。

松间蛛网,檐下蜗牛。

我来小坐,神与古游。

 

当日日记:与佐伯富夫妇到金福寺看小关,在芭蕉菴小坐,蕪村画芭蕉像佳,口占。

    

无题(1962年7月6日)

少女当罏容似月,名师切鱠手如风。

鸭川夜色浓于酒,纵饮今宵不负公。

半醉迁席更易样,情歌数曲舞祗园。

绮筵自是留情地,目有心无何足论。

 

在京都,杨联陞还抽暇写出一文:《论东晋南朝县令俸禄的标准——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新释质疑》,7月7日定稿。

1962年7月11日,吉川夫妇以讲究的日本料理邀请杨联陞及佐伯夫妇、宫崎夫妇。杨联陞赋诗以谢:

三岛儒林推祭酒,西洋桃李仰春风。

男婚女嫁重重喜,定卜来年作太公。

习习涼飔入酒樽,又叨佳馔近名园。

中元虽过河豚节,鲈脍鮎烧可并论。


从日本回到美国后,杨联陞在柏克莱的加州大学教授、友人陈世骧教授家(六松山庄)小住,7月27日日记中有《晨在友人园中散步得诗》:

 

园林宜胜友,佳日共登临。

曲径牵幽兴,清言析雅音。

月圆真善美,花好去来今。

陶醉金门客,席终更细吟。

 

此诗中的“月圆真善美,花好去来今”句,杨联陞在1971年撰写的《陈世骧文存》序中有小释:上句用陈世骧夫人梁美真大名,下句因山庄有花名为yesterday,today,and tomorrow。后来有人评价道:这两句诗也是对仗颇工的联语。

陈世骧教授也曾两次到京都大学授课,深得尊重,与吉川的交情也不一般。1962年12月,吉川幸次郎再次访美时,和此诗云:

 

水岂西泠上,斋居木末临。

买山支遁兴,探缦卓君音。

置酒夕阳好,论诗来雨今。

坞花荣岁暮,随意可行吟。

 

杨联陞仍依此韵,另有二诗赠吉川:

 

和吉川诗欢迎其来美讲学

(1962年12月19日)

 

翘迎蓬莱客,欣如龙象临。

远移方丈席,同听海潮音。

义立谁宾主,神来无古今。

唱酬忘岁晚,华烛照行吟。

 

12月27日又和一首

 

吾爱吉川子,风流玉树临。

偶成花坞句,饶有竟陵音。

鹏笑钻云久,驹惊过隙今。

新诗重和到,恐是隔年吟。

 

转年,吉川再到哈佛,一家三人来杨家作客时,他在纪念册上写道:

 

漫以诗书娱晚节,

恍疑明月是前身。

甲午五月醉于莲生宛君夫妇之居,后九年癸卯三月,携妇与大儿重来康桥,又醉于其居。

下句屡见于元人杂剧,未知出于何人,上句对不过,出于杜撰。

 

笔者按:吉川所说下句,出自元代吴昌龄的《花间四友东坡梦》,原句为:闲伴着清风为故友,恍疑明月是前身。

1967年8月15日,杨联陞有《和吉川退休诗》:

 

休惊朝市隔人天,勇退由来享大年。

已继前修敷化雨,更因身世迭新篇。

羡君老健犹吞海,愧我瘀肥且艺田。

今夕庄周如有梦,不将栩栩换翩翩。

 

被杨联陞尊称为“逖生夫子”的浦薛凤先生,与杨联陞通信中曾说:我最欣赏您的“勇退由来享大年”。

杨联陞1976年3月28日日记:

 

怀旧  为吉川幸次郎作

北川巷里群莺老,西海楼头数柳新。

粗识色空仍苦忆,听音又梦寄诗人。

 

1964年初,小川环树教授到哈佛讲学,3月24日,诗赠杨联陞:

 

西风送我忽轻扬,万里凌霄入异方。

椰树成荫常夏岛,全看日落太平洋。

 

3月28日晨,杨联陞作《赠小川环树教授》二诗:

 

(一)

南词或效齐梁体,北调谁翻敕勒川。

考古审音成独赏,千年万里两薪传。

 

(二)

前岁西京同醉月,今宵共月在麻州。

临歧更作他年约,不改青山绿水流。

 

1986年1月,杨联陞在为余英时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一书所作序文《原商贾》的补记中提道:

 

文中讨论小岛祐马《原商》,尚有宫崎市定先生《贾の起源に就ぃて》(序原贾)可以讨论。文先见于《东洋史研究》五卷四号(1940年6月),又收入《アシア史研究》第二,八○—九四页。

宫崎先生指出:与贾音义相通之字:居、洁、酤、盬皆以古字为音符。盐味咸苦,苦与古通,此音符有买卖之义,或起于盐之买卖。此种由音义通联之见解,大有启发性。

先生又指出,贾无行坐之限,《白虎通》等书行商坐贾之说(行曰商止曰贾)是强为分别。自然,先生也承认行贩坐贩有别。此外,居与坐义近。居积之物可以是贝玉,可以是谷盐,若要守护屯积,则不易行动,大贾商家所以连称,当是有所见而云然。

 

1971年6月27日,为贺宫崎教授古稀,杨联陞作画一幅,并有贺诗题于画上:

 

宫崎教授古稀荣庆

 

还历古稀皆拒贺,醇儒重实不求名。

云山无尽学无尽,遥祝先生过百龄。

 

宫崎教授酬诗云:

 

挂绶已经几草青,懒身怠学耻加龄。

犹存慷慨四方去,非不求名只畏名。

 

杨联陞在日记中录下宫崎的酬诗。在“非不求名只畏名”的后面,他写道:甚可诵。

1990年,杨联陞去世后,宫崎市定教授写了回忆文章,其中提道:杨联陞赠他的那幅水墨画,一直悬挂在他书斋的壁上。

 

1967年,杨联陞为台湾的《清华校友通讯》写了《忆钱稻孙先生》一文。从自己的文章中,杨联陞似乎看到了近三十前的往事旧人,他给日本学者平岡武夫寄去了一册。1967年8月4日,平冈武夫复函杨联陞,用的是京都大学的信笺,全部是中文。想必读者也有兴趣,故全文录下:

 

联陞先生:

    承惠赠之《清华校友通讯》新十七期,今已收到,谢!拜读《忆钱稻孙先生》一篇,

感慨不尽,想起钱府一年之生活,难以忘怀。我敢说,钱先生总算是我一辈子的老师,

使我由一线经学转进综合性的中国学的人,就是他。若不承领他的循循善诱,一定没有

我的今日的学问体系。认识您也是由他介绍的,感谢他、敬慕他的心情,一辈子也不会

变。如今看到又缠绵又洗练的文字,使我感到“钱先生有此弟子”,又使我感到 “以

此文章可待史官之裁决”,人类的历史,自有它的公道批判吧!当我从北平回国时,钱

先生给我写了几句话以作留念,即是“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钱

先生的心境可知了。

    日前,竹内好君来访,一同吃饭,畅谈半天,自然而然地谈到燕京的往事,又讲到

大兄的一切。今接到这篇怀旧文章,可谓是奇缘了。他胖了一点儿,又自叹老化,但谈

笑之间很有精神,可以放心吧。我定于本月十二日赴美参加国际东洋学者会议。我很希

望去访哈佛,与大兄一见,以叙离衷。在全美国的人名地名中,我最说惯听惯的,就是

大兄和哈佛了。然而此次赴美是一种团体旅行,或有不便于个人行动之处,要是勉强去

访,行程或很匆忙,恐怕没有畅谈和参观的工夫,因此我想此次不如随大家左来右往好。

只期待将来有机会再专往拜访。我很想知道哈佛燕京学社的历史与事业,若有要览,请

送下一份为荷。

研安

 

                                                       弟  平岡武夫 顿首

 

1955年杨联陞撰写的《与曾我部静雄教授论课役书》(刊于1956年新一期《清华学报》),可看出杨联陞治学论学的严谨。

1971年《食货》在台湾复刊后,杨联陞在《食货》上发表的文章或通信中,有数篇论及日本学人的著作,如:《关于唐宋商业的两本书》,评介的是九州大学文学部日野开三郎教授的《唐代邸店の研究》和斯波义信教授的《宋代商业史研究》;《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集录〉评介》;《寺田隆信〈山西商人の研究〉评介》等。

收到日野的赠书,杨在回信中写道:甚佩先生搜集之勤与论证之密。论唐代较大城市之人口及夜市、东西两街等处,尤为深入,而不肯轻下断语,甚堪为后学之楷模也。读后记知先生已逾还历而犹精晋不已,弥觉钦佩。

在《关于唐宋商业的两本书》一信中,杨联陞写道:日野先生是研究唐宋社会经济史的一位前辈,斯波教授则是后起之秀。书出版时还在熊本大学担任助教授,目下在大阪大学执教。这本书有刘子健教授(普林斯顿大学)题签。子健兄很器重斯波,这几年来,特别鼓励他用英文写信,随即给他改正寄回。斯波进步很快,现在他自己写的英文信已经很通顺了。

杨联陞收到池田温的赠书后,在复函中写道:犹忆1957年,与足下在东京大学东洋史研究室初晤,转瞬已十余载,迄未再晤。然常于各学报拜读大作论文及述评等,具见勇猛精晋。校读古文书,心细如发,甚觉快慰。1968年8月在英国剑桥举行之唐史会,原拟参加,后以故未能前往,殊为遗憾。今得读籍帐集录一文,此憾可以稍补。谨再致谢!《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纪要》,在美国不甚易得。再有大作抽样本,仍盼续寄也。

寺田的著作是佐伯富教授代寄来的。杨的书评中提道:寺田隆信在日本研究明代社会经济的壮年学者中,是第一流的健者。

杨联陞一直密切关注着日本汉学研究的进展和成果,多年间,他在《哈佛亚洲学报》发表了若干篇专门评介日本汉学家著述的书评,标题依次如下:

梅原末治:《东亚考古学概观》(1947);

仁井田陞:《中国身份法史》(1942);

内藤湖南:《中国 [早期] 近代史》(1947),《中国史学史》(1948);

石田幹之助:《唐史丛钞》(1948);

薮内清:《中国的天文学》(1949);

薮内清编:《〈天工开物〉研究》;

郝立庵译:《魏收“释老志”:英译〈魏书〉第114卷汉文原文和冢本善隆的日文注释》(1956)。

杨联陞对仁井田陞的评介是:仁井田陞是中国法律史的一位重要权威。他较早的著作《唐会拾遗》(1933)是对唐代民法和司政法花了很大力量进行的重构。《唐宋法律女书之研究》(1937)是对法律文书的严谨研究成果。《中国身份法史》(1942)保持了同样的高标准。

对内藤湖南的评介是:内藤湖南是日本最伟大的汉学家。他的《中国早期近代史》、《中国史学史》,还有更早的《中国古代史》,都是根据学生在他的课上所作的笔记编成。他上课从来不带讲义,偶尔带卡片,作提示。总是用一个布包袱把参考书带到课堂。大多是汉文书籍。讲课时他会一边讨论,一边打开参考书,朗诵其中的段落。这使人想起陈寅恪先生,他在清华上课的方式与此完全相同。

对石田幹之助的评介:著名的书志学家、中国文化史专家。

对薮内清的评介:理学博士、天文学家、数学史专家、京都大学教授。他较早的著作是包括关于隋唐时期历法及关于《汉书律历志》的学术专著。《天公开物的研究》一书则是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一次中国技术史讲习班的产物。约十来位各领域的专家,在薮内清的率领下,通力完成。语言学家入矢义高修订译文。这本书的一个宝贵的特点是:作者并不总是把自己限制在明代,经常与前后时代作对比。天野元之助关于农业、太田英茂关于织造、吉田光邦关于冶炼与铸造的论文,处理得尤为全面。对这种以讲习班作为集体研究的证明,藤枝晃和费正清有《日本对中国及相邻地区研究的当前趋势》一文。

1954年10月1日那天,杨联陞给胡适先生写信,正巧,他评薮内清的文章单印本刚到,顺便通报了胡适先生,说“日内就寄呈请教”。胡适先生回信时告诉杨联陞:“今日略看你对薮内诸人的书评,我也买了一部原著,又买了一部日文版的《天工开物》,还不及细读大文。先道谢。”

评介郝立庵的译注时,提到这位时为华盛顿大学日文讲师的学人,曾参加了冢本善隆主持的一个讲习班。冢本善隆是中国佛教史(确切地说,是佛教在中国以及中国的佛教这二者的历史)的权威学者,尤长于南北朝的中期。

在杨联陞的视野中,日本汉学研究的成果是必须了解和不容忽视的。在他的书评和论文中,经常可见到列举日本学人研究成果的例子。笔者粗略统计过他的英文书评,其中提到:青山定男的论文《唐宋汴河考》(1931);津田左右吉的论文《辽代制度中的双重体系》(1931;日本学者研究辽代的经典之作);若城久治郎、岛田正郎、村上正二等人的《异民族之支那统治史》;提到泷川政次郎、岛田正郎对辽代刑法的研究很重要;《契丹风格》的作者田村实造,以辽代社会和经济史方面的贡献获得博士学位(1947);同一文中,还提到小川裕人、日野开三郎、白鸟库吉、藤田丰八等人。评介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时,指出其遗漏了对日文文献的关注,并指出:日本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文明方面是非常活跃的,尤其是对天文、医药、农业、纺织和陶瓷等领域的研究,出版了许多重要的专著和论文。中文评介陆澹安编著的《小说词语汇释》(1966)时,指出:近年日本学人颇注意研究小说词汇,大阪市立大学中国学研究室有《中国白话小说语释索引》(1958)及续编(1962)。《科举时代的赴考旅费问题》一文中,提到周藤吉之的《中国土地制度史研究》(1954);《老君音诵诫经校释》一文中,提到福井康顺的《道教之基础的研究》(1952);《汉语否定词杂谈》一文提到竹添光鸿的《左氏会笺》(1893)、大野透的《汉文法之溯源的研究》(1968);《老乞大、朴事通里的语法语汇》中提到吉川幸次郎的《元杂剧研究》和《元曲选》、太田辰夫研究《老乞大》语言的论文(1953)、青木正儿的《中华文人画谈》。

 

1981年,杨联陞的博士生中,出现了一位日本人土田俊章,博士论文是《楞严经与王安石之楞严经注》。杨联陞认为,此生对中日佛学皆有根底,假以时日,当可有成。

1982年5月4日给缪钺的信中,杨联陞写道:……近二十年来有若干日本学人(不止于两京)和欧美学人,读汉籍的本领已大有进步,我见了中国来的青年,常要他们警惕,因为就文化言,日本、西洋们本已有相当可观的历史,对语文的研究,也颇深入,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也。

1983年,杨联陞接待的访问学人中,有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小林正美,治道教史。他就河上公注释老子《道德经》的时代进行研究时,专门与杨联陞进行了探讨。杨认为,不得早于六朝,汉文帝可能影射宋文帝。

1986年杨联陞给缪钺寄来吉川幸次郎的两本诗集:《知非集》及《归田叠韵》。4月10日信曰:日本学人作汉诗出色者尚有神田喜一郎,书法亦似唐人,小川环树亦退休,清水茂每年贺正一首,多古诗,有进步。

佐伯富退休之后,仍与杨联陞书信往来,其中一信详细讲述了他的晚年生活:

 

……自从四月退休归乡后一直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家里正在盖房,工程一拖再拖,至今住不上新居。到了今天总算是有了点好消息,这个月底或是九月初有可能入住新居。新址的位置在滋贺县大津市的北部十六公里,正好有一个电车站(和通站),从车站步行至新居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七月二十四号湖西线(琵琶湖西——京都站至今津站七十四科)开通后就更方便了。从京都站乘普通车坐到和通站三十六分钟。这辆列车是一列设备全新的现代化列车。我家的位置比琵琶湖高四十米,正好是一个小丘陵的顶部。这里能够眺望比良山,景色绝佳。房子新建,宽敞明亮,你有机会来此地时,请一定来家小住。这里去京都、大阪也很方便。我将在此开始晴耕雨读,享受晚年生活。……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传今有吉川子 ——杨联陞与日本汉学学人

2015年我读到台湾女作家林文月的新书《写我的书》,在《日本书纪古训考证》一文中,她讲了这本书的由来:

1982年夏,林文月赴美东岸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她的老师台静农先生特嘱她代向老朋友杨联陞致意。电话约好次日上午去哈燕社二楼杨联陞的研究室见面,杨联陞还叮嘱道:既然上午来,就一起吃午饭,请我太太多备一份三明治就是了。次日见面时,杨联陞对林文月翻译《源氏物语》的工作多有嘉许,还询问了翻译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午饭是鲑鱼三明治和一根香蕉,还有红茶。林文月告辞前,杨联陞从书柜中取出一本浅棕色棉纸书皮的书说:“你懂日文,我送你一本书,这是日本朋友神田喜一郎教授写的《日本书纪古训考证》。”

神田喜一郎(1897—1984),日本著名汉学家,曾在台湾任教十多年,因1949年出版此书而获得京都大学博士学位。他赠送杨联陞的是二十多年后补订的再版本。林文月后来发现,书中夹着神田教授的两张名片,一张只印名字与住址,另一张无住址,但有京都博物馆馆长的职务。一写“杨莲生教授教正”,另一写“杨莲生教授惠存”,两枚名片上神田名下都写了“敬诒”二字。林文月以为,赠一书而致两枚名片,或可解释为既视对方为异国同道,又视为文章知己。

书中竟然还夹有杨联陞的两页手稿,是用中文写给神田教授的谢函,潦草的黑色钢笔字迹之外,还有蓝笔修改,落款是“一九七五年圣诞之夕”。

林文月此文最后感慨道:时光悠悠,可敬的长辈们已经先后作古。文字虽然默焉无声,却又留传着他们的学问风范与情谊,如此印象鲜明,如此令人感动。

 

(摘自《杨联陞别传》,蒋力著,商务印书馆2018年出版)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日本通立场

本文由 日本通 授权 日本通 发表,版权属作者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形式转载。

参与讨论

登录后参与讨论
日本通 资深作者
86509篇文章

作者简介

介绍日本资讯大型中文门户网站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