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和《龙猫》制作人谈科幻：好的科幻IP有怎样的要素？

7月4日，在 CCG EXPO 2019 的科幻论坛上，多位嘉宾围绕“心怀好奇，踏足未知”的主题对科幻产业进行了展望。

亚洲首位女性雨果奖得主、《北京折叠》作者郝景芳，她以科幻观故事内核为主题为大家揭示了科幻IP的创作理念，包括科幻故事如何创作、她理解的好科幻IP有怎样的核心要素。

曾参与《龙猫》、《黑客帝国》动画版等作品的STUDIO 4℃董事长田中荣子则分享了动画如何实现虚构世界的表现。

以下是两位嘉宾的演讲实录，经三文娱编辑。

郝景芳：科幻想象与科幻IP

郝景芳：大家好！今天很高兴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的观众来听这场科幻论坛，说明现在有挺多人关注这个话题。

我自己写科幻话题很多年了，我自己最初写科幻因为我高中的时候读过大刘（刘慈欣）的作品非常有关系，现在看到这么多人受到大刘的号召、加入科幻影视行业，觉得特别开心，看到了自己从前爱上科幻的那个时候。

我今天和大家讲一下科幻故事如何创作，以及好的科幻IP，我理解的好科幻IP有什么样的核心要素。

我自己现在也在做科幻影视类的工作，我们更多的都是在做很前期的部分，从一个科幻的构思、灵感源头、创意，然后是一个科幻故事的概念，加上科幻世界观的搭建，加上里面的人物、故事梗概、概念设计、美术原形设计、视觉效果设计，最多是到剧本这个阶段，都是非常上游和早期的一些工作，今天我分享一下自己对于科幻源头搭建的一点想法。

大概分几个方面：

第一，科幻的构思原理，PPT上是我自己觉得所有的产品设计都适用的万能图。

一方面要连接一个独特的创意源头，另一方面要连接广泛受众的感受和需求，中间桥梁就是做产品开发。

我们当下在各个领域里面做产品开发其实都需要这种创新型的产品，现在很多产品都是从无到有做设计，所有做产品的产品人都需要独特性。

大众性就是要连接普通大众的需求、场景，这才是一个好的场景，这点非常难。

单从一面出发很难做一个好产品，你可以看到大众的需求，别人也可以看到，千百个人都能看到这些市场上的大众需求。

如果大家只从市场上大众需求出发，其实做出来的东西都特别同质，很千篇一律，互相之间抄来抄去，最后大家比的是体力活，一些很累的事。

但是如果从个人内心的想法出发，有很多时候真的做不出来一个能够被大众接受的产品。

这也就是很多校园作者或者说独立作者可能满脑子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写出来以后不太被人喜欢，也有非常多的孤独作者会觉得我是天才不被人接受。

但是这里面缺少了很大的一环，要真的能够从一个独特的想法出发，连接到大众，这件事情就是所谓的产品开发，还是非常难的，很多项目都是缺了中间的两边至少的一边，所以说没做好。

《流浪地球》这部电影做的非常好的就是balance，首先创意源头非常原创，非常独特，把地球推走。又能够连接广泛受众的需求，不是科幻粉丝也可以看这部电影，因为在这里面实际上把家的概念非常巧妙的放进去，一个父亲和儿子长久的分开，儿子对父亲的怨恨，到最后父亲让儿子觉得很骄傲，他们并肩作战，为了人类的大目标，一个大的家园。

这里面的家的情怀，小家、大家的情怀，所有人都懂，不管你是不是科幻粉丝，不管你理解不理解什么聚变发动机原理，根本无所谓，理解的是里面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人与人的深情，大家、小家的情怀，这样一下子就变成了大众产品，而且非常动人。懂不懂科幻的人都可以接受，这就是产品最好的地方，两头都很着重，像一个哑铃，不是一边重。

这个事情非常难，因为这个文学原理，任何一个文学作品首先要感动自己，然后再感动他人，这是所有文学创作都懂的，要自己先有感情，有泪流满面的瞬间，接下来再想法表达出来。

但是科幻原理，很多时候要从技术或者科学原理的源头想会怎么样，比如说我知道一个生物技术，我懂得基因编辑的技术方法，我想这个技术方法可以怎么用。这两头其实是差挺远的，从实验室技术方法上如何连接到一个日常生活当中让你自己，让很多人可以泪流满面的一些情感，这里面就是需要漫长的搭桥的过程。

总的来讲，这两边任何一边都不能丢，想靠任何一边特别强，能做成一个好的科幻IP，到现在没见过。我见过好的科幻IP一定是两边都强。

比如说《星际穿越》，里面穿越到别的星球的想象，对黑洞和空间的想象，非常独特的科幻创意，但是这里面体现的情感，以及人类的感情，又是非常好的能够连接广泛受众需求的，所有的这种科幻IP都是中间的桥梁做的特别好。不管怎么说故事第一，这是科幻电影、科幻故事和其他所有故事都没差别的一定是故事第一，其他的科幻设定也好，所有的细节也好，都是后面的部分。

第二，故事核心还是独特的因果关系。

在科幻里面，其实你要构筑的因果关系和其他的不太一样，需要符合科幻本身的设定。

科幻设定是在现有的科学原理的容纳之后需要有新颖的部分。

科幻有很多时候大家总会纠结到底是不是科学，是不是很符合现代科学。但是实际上，科幻是属于现在科学不禁止、不明确说绝对就是伪科学的，那都可以说。

在科幻里面不能让现场一个人梯云纵就飞上天了，但是你可以设计一个理由，脚上加一个发动机之类的，这些还是有很大的自由空间去编。

包括现在有很多变异人，科学觉得挺扯，但是科学没有禁止人不能变异成绿巨人，就可以接着编。

科学也有不允许的，还是会有一些边界，现在我们明确讲不可能的那些部分，这部分就不展开了。

科幻作品非常需要很新颖的设定，新颖性其实是科幻设定里面比较难的部分，因为其实很多人一想多科幻，要拍一个硬科幻，硬科幻就得硬，钢铁金属就是硬，但是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只是拍一个大机甲，看上去很硬，观众没什么新鲜感觉，已经在以前的影片当中看到过了，这个东西就不打动他。而且硬也不是纯物理学的东西就是硬。

很多时候拍的只是纯粹的时间穿越的片子，是物理学的，但是大家觉得和《寻秦记》没什么差别，不就是个穿越吗？所以说关键就是科幻的idea本身不新颖，以前的科幻故事如果已经讲了很多遍，无论是宇宙飞船、变异人、星际旅行穿越，所有的这些大家看起来已经没太大意思，因为已经看了太多遍。

所以说现在人们可以打动人心的好科幻，其实是新颖性非常重要，前两年很多人看《火星救援》、《降临》、《月球》，里面每个都有一个非常新颖的东西，让人觉得这个从来没见过，所以我觉得咱们国家有很多时候太纠结于分类，软科幻、硬科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源头设定是否新颖。

新颖其实挺难的，因为很多时候如果不了解科学当今的发展，根本不可能想到一些新颖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在科幻故事里面经常看到的科幻未来，可能还没区块链有脑洞。

在现实生活当中大家想到的一些科技其实比我们科幻小说或者科幻电影都还要有脑洞，这就是因为科幻故事很多时候是由一些不懂科技的人想象出来的。

所以说想象的非常局限，一想象到想象，人飞上天，或者汽车飞上天长翅膀了，但是这个东西都特别平庸。

但是现在的科学，我和科学家们聊，他们在培养一些微生物，这些微生物本身可以加工蛋白质，加工的这些蛋白质可以用来解决人体的问题，制药，甚至把微生物植入到人体里面，帮你防癌症等等，他们其实在创造新的物种，这个想法本身很新颖，当你有新的微生物，植入到人体里面，人体变成了一个大战场，里面有很多物种之间的搏斗，这本身就是非常好的科幻题材，非常新颖。

所以说做科幻作品，还要和科学前沿本身有非常多的实际接触，否则很难有好的科幻设定。

有很多人拿一些科幻设定来找我，我看了不是太想合作，比如说有的科幻设定宇宙飞船飞到了外星球，出了什么事故，男女主人公怎么颠沛流离，怎么相爱。实际上演了一个三角恋故事，故事核心放在地球上校园里也是一样的。可能两边代表不同的派别，怎样的相爱相杀，三角恋的故事，和星球没关系。

这样的科幻故事是科在外面一层皮，里面内核是爱情故事，最后肯定出不来，科幻粉丝会觉得这个东西不是科幻没意思，真正看爱情片的人觉得这些设定太烦了，好好演爱情行不行。两边都讨好不了，很难做好。

真正的科幻设定，是科幻的壳本身就是故事的核心。

第二部分，人物情感需要普遍。写科幻的人可能是从科学的角度设计故事，并没有更多的向内挖掘，去挖掘人心情感的东西，但是其实科幻本身还是要打动人，必须把人的情感部分讲的像一个正常日常生活的人。

原来有一个经典的说法是在自我和猎奇这两者中间，至少得固定一点。

科幻肯定是有非常多新奇的东西，自我的部分则一定要固定到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情感上，把每个普通人的情感带到一个又一个科幻世界、异域世界里面。

这些好IP，你真正看的时候，核心其实都是一句话，既不是一个技术，也不是某一个人具体情感，而是一个相连接的一句话。

黑客帝国：幸福的虚拟现实，和残酷的现实，如何选择？ 

阿凡达：是否可以借助科技，入侵更自然的文化与族群？

钢铁侠：借助军队、信仰或以英雄一己之力，方能拯救世界？

黑暗森林：如果害怕其他星球文明袭击，一个星球会怎样做？

比如说《黑客帝国》，核心就是这样一个问题，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虚拟现实，和你看到的一个残酷的真实世界，你如何选择？这句话本身既是科幻的，也是人情感的表达，是在一个新的科幻设定底下，一个正常人用什么样的态度选择。

《阿凡达》讨论的是科技是否可以入侵更自然的文化和族群，以及反思这种科技是否领悟了宇宙当中其他的智慧，也许宇宙当中其他的智慧是我们的科技不能理解的。本身这样的一句话作为整个故事的核心，这是非常重要的哲学的讨论，也是整个故事立得住的一点。

《钢铁侠》，我们看到这侠那侠，如果只弄一个变异人，不太容易成功，但是钢铁侠为什么成功？因为这里面的主人公自己，主角自己的故事，他的经历挖掘是非常有看头的，他会选择做一个军火商，向军队提供武器，还是自己想要成为一个英雄拯救世界，这里面有人物很大的转变。从武器军火商的世界观转变为个人英雄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科幻变身达到的。当观众理解到人物本身的转变和大的科学背景下的科幻问题相一致的时候，大家其实就会跟着走，所以表面上看起来的各种各样的桥段，各种各样的喜剧效果围绕在这样一个内在核心里面。

再比如说，如果你想拍一个脑机接口故事，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技术，技术不能作为一个科幻IP的核心，你要把这一句话补完整，脑机连接之后是什么什么，主人公内心深处的问题，或者说技术本身、这个社会最尖锐的矛盾问题到底是什么，你关心的最核心的问题或者说这一句话本身是立得住的，整个故事围绕在身边才是立得住的。科幻IP都是先有了最想讨论的一句话核心，然后再外面进行包装。

像我刚才说的拍一个科幻，在星球之间的三角恋故事，其实根本没有前半句，科学的部分根本不重要，相当于没有科幻故事核心。所有好的大IP，总结他们的一句话核心的时候都是科幻的句子。

现在我们做一些新的项目，未来之尘的剧集，类似于《黑镜》，每集都是独立的世界观。我们希望讨论不同的科幻设定，给现实生活人的影响，把现实生活中的人带到一个一个近未来的科幻设定里面去，用现实人的体验看各种各样的反映。

其中有一集《积极模块》，这样的小镇每个人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显色装备显示出来，谁情绪特别高涨，谁特别低沉，颜色都是不一样的，在这样的社会下，在这样的科技设定下，如果你的情绪状态由一个颜色一目了然可以看到，那这个社会的规章制度，以及对人的约束是什么样的，把这样的科幻设定观设定下来，在这里讲一个叛逆期少年的事情，他是如何和社会对抗的。

总的来讲，我自己觉得一个好的科幻本身最重要的就是科幻设定本身在人物、人心深处留下的影响，以及你最关心的情感或者哲学问题到底是什么。

把这样的核心用一句话写出来，这个故事才会有根基。

这也是我们现在做这样的科幻IP，从源头概念设计的时候，我们就会先从这个故事核心开始，然后往两边搭建，一方面丰富人物故事，另外一个方面根据我们的故事核心完善我们的科技设定，我自己觉得很多故事设定是先把科幻设定设好了再想里面的故事是不可能的，科技设定是围着故事完善起来的，以及人物故事是围着你要讨论的哲学核心完善起来的，这个哑铃模型其实肯定是两边都要并重。

田中荣子：动画制作如何表现虚构？

田中荣子：我一直都在制作动画片，今天就谈谈通过影像来构建一个虚构的世界。

虚构内容最根本的是什么？我们要把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把它真实的描写出来。

大家可以看到我提供的一些照片，黑客帝国动画电影的背景照片（版权限制，这里就不提供图片了），它本身不存在于地球的各个角落，但是比如说夕阳，这个夕阳是我在哪看到过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者说左上角的照片，房间是不存在的，大海也是不存在的，但是大家看到照片当中的图像会觉得自己在哪个角落看到过，因此就知道虚构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认为构造虚假世界，在动画片制作的开始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要把虚构世界当中的东西真实表现出来，让观众觉得这是真实世界存在的，包括舞台、设计、开发，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虚构世界其实是不存在的世界，我们要把它描绘成真实的。比如说文明度，比如说人物属性，所有的道具都呈现出真实感，虽然其实是不存在的，是虚构的。又比如说重力，要让观众感觉到是有重量的，还有就是骨骼、肌肉等等。还有一些关节，比如说变型比较夸张的，不能超出人的想象。

要在人的想象范围当中描绘人物特征，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大家会认为这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这也是科幻小说所追求的内容。

所以说我们要描绘真实的世界，虽然说我们是虚幻构造出来的，但要让观众感受到内容的真实性，这是我们动画制作必须要认真考虑的内容。

动画片制作当中经常考虑到这一点，比如说这个蛋糕很好吃，要让观众看到真的很好吃，一般的吃法感觉不是那么美味，咬一口停下来闭上眼睛，然后回味一下，觉得这个蛋糕真的很好吃，真的体会到了美味，发出响声然后笑一下，看的人也觉得这个蛋糕真的很美味。

要让观众真正的相信我们的虚构世界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