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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太宰治

日本通·2020-06-20 11:15:00·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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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佑子不像太宰治,死得那么不负责,倒有点像三岛由纪夫,死前把稿子完整地交给编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李长声,日本通经授权发布。

我爸是太宰治

诺贝尔奖当中似乎文学奖最受一般人动心,莫不是因为作家得了奖,谁都能买本书来读。

例如村上春树,一连十几年在英国赌博榜单上名列前茅,我国媒体也年年关注。可该奖的评选保密五十年,真否入围过,恐怕是难以知晓的。

不过,候选人是由专家、作家、评论家之类的有识之士推荐,墙就会透风,迄今尚无传闻谁推荐村上。

倒是女作家津岛佑子,2016年2月18日病故,柄谷行人追悼,说:“日本没有人知道,她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候选人。”

柄谷是著名文艺评论家,或许就是他推荐的。说不定也是想打击一下村粉们年复一年的闹腾。柄谷行人向来不看好村上。

津岛佑子的名字听来有一点陌生,假如她说“我爸是太宰治”,或许好多人就会做恍然状,甚至得诺奖也不足为奇。

佑子生于1947年3月30日,一岁多的一天,父亲在离家不远的河渠里跟别的女人绑在了一块儿殉情死(1948年6月13日)。

佑子本名叫里子,姐姐叫园子,她们是太宰治和第二任夫人津岛美知子所生,据说名字取自太宰治喜爱的歌舞伎。

太宰治的原名是津岛修治。情人太田静子也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叫治子,比佑子小半岁。陪他投河的情人山崎富荣不高兴,太宰安慰说,咱名字里还有一个修字,以后给你生的孩子起名。

可惜,这个字终于没用上。

我爸是太宰治

太宰治家族关系图

太田静子是太宰名作《斜阳》主人公和子的模特。女儿太田治子写过小说,发表后毫无反响。虽然“难以开口”,但还是“谈父亲太宰治及其爱、家庭”。

津岛佑子也写到父亲:

“我总希望谁也不要问父亲。如果说没有父亲,人家就会问为什么。答说死于事故,又要问什么事故。那就不好回答了。‘自杀’怎么也说不出口,这话现在也不想说。况且和别的女人一起死了,是怎么也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太宰治死了三十年,和他生活九年的美知子写了一本《回想太宰治》,只字未提太宰之死。

因为家里有书,佑子很早就知道父亲是小说家,也很早就开始读他的作品。她说:“我根本不知道父亲,作为孩子拼命读,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一种我应该是最理解的人的心情。”

小学四年级时知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上中学时修学旅行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文学碑(日本喜欢在与作家诗人有瓜葛的地方弄一块石头刻上他的名言,叫作文学碑);佑子的写作动机之一就是“把纠缠自己的秘密变成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

我爸是太宰治

殉情后被打捞起来的太宰治和情人山崎富荣

从初中、高中到大学,佑子读的是天主教学校,三十六岁时和母亲一同受洗。

1969年考入明治大学研究生院,专攻英文学,但赶上学生运动,几乎不上学,两年后被开除。村上春树1968年考入早稻田大学,佑子和他一样不参加运动,出国去旅游。

后年佑子关心起政治,过问社会问题,1991年和柄谷行人、中上健次等一道发表“文学家反对海湾战争的声明”。村上长久被视为脱离现实,迎合资本主义的正义和消费社会的舆论。

佑子是早熟的作家,大学时开始写作,二十岁出头就得到文坛认可,显然比治子更多继承了父亲的文才。参加文学小圈子,结识同代人中上健次(1946~1992)。那时候中国没有文学,仿佛也就把日本那时候出道的作家略过了。

柄谷行人捧中上,因中上而认识佑子。现今柄谷在中国有名,可能原因之一是他的中国教子们学有所成。佑子三次入围芥川奖,最终没得到,这跟乃父一样,也跟村上春树一样。

柄谷阵营的文艺评论家村川凑说:“可能应该说,我关注中上健次或津岛佑子写的东西,另外也考虑村上春树和村上龙。对于我来说,中上健次和津岛佑子是‘文学’本身,而村上春树和村上龙正在成为‘文学’,觉得就像是也可叫作‘发展中’的运动体。”

至于村上们是否从“发展中国家”进步为“发达国家”,他没有再加评论。

我爸是太宰治

津岛佑子

1978年出版长篇小说《宠儿》。这时佑子三十一岁,离婚,带一个先天有病的孩子,所以写作也具有现实意义——养家糊口。

写的是一个中年女性,离婚,带一个孩子。今后还怎么恋爱、妊娠?小说主题是女人的性欲。获得女性文学奖,一时间作家变成“离婚评论家”。这部作品被收入《筑摩现代文学大系》。

佑子很早就走向世界,自1985年时常被法国翻译,英语圈1982年也翻译了《宠儿》。大概在描写智障人的方法上佑子借鉴了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

美国1930年流行福克纳,日本普遍接受他是1950年以后。佑子赶上模仿福克纳风潮的末尾,所受影响是片断的,却是本质的。

我爸是太宰治

197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宠儿》

和太宰治一样,佑子也基本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家庭、血统之类的问题置于创作的中心。

这是日本的私小说传统。有自传性要素,也未必全都是事实,但读者喜欢当真。

《宠儿》中的“白痴”哥哥是佑子现实生活中的哥哥,患有唐氏综合症,在佑子十三岁时病故。佑子二十岁(1967年)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一个诞生》,是出道之作,写一个父亲,抱着智能落后的儿子,害怕又将出生的孩子也智障。

写道:“儿子一岁也不能走,第二年总算能爬了,现在还带着尿布。动不动发烧。大家说变成这样也是自己的缘故。我的责任。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么说。”

父亲反复对六岁的长女说:“爸爸不能活了”,“不生就好了”。

佑子的“白痴”哥哥正是太宰治的独生子,叫正树。太宰治在小说《维荣的妻子》(1947年)中这样写:

“儿子来年就四岁,不知是由于营养不足,还是丈夫的酒毒或病毒,好像比人家两岁的孩子还小,脚下都走不稳,说话也最多能咿咿呀呀,好像脑子不好吧。我带这孩子去澡堂子,脱光抱起来,太小太丑太瘦,感到一阵悲凉,甚至当众痛哭了一场。”

太宰治悲哀之余畏惧,逃避,放弃做父亲的责任,发出有名的强辩:“大人比孩子要紧!”这不是文学语言,而是太宰治的真情实感,最终他真的放弃,一死了之。

佑子不是父亲,不是母亲,只是智障儿的妹妹,在《宠儿》主人公高子的眼里,“白痴”哥哥是神圣的:“哥哥的感情里没有浑浊。对于自己来说愉快的事高兴,不快的事生气。

但他为自己喜爱的人忍耐不快,体味到最深切的高兴。为什么呢?哥哥没有智慧,但是被爱情这种睿智笼罩。”佑子认为,“人的价值不只是头脑”。

我爸是太宰治

太宰治

大江健三郎1963年也生下一个智障的儿子。对于小说家来说,简直就有了一个“特权”——特权性主题,特权性人物。转年写《个人的体验》。

小说的前半,主人公沉溺于酒与女人,逃避现实,甚至想杀掉残障儿,如同太宰治的经历。不过,太宰治时代,医疗条件让太宰夫妻只能无奈。

太宰治在《樱桃》(1948年)中写道:

“这个长子的事,父亲和母亲都避免多说。因为白痴、哑巴……一个词儿说出口,二人互相认定,那就太悲惨了。母亲经常紧紧抱着这孩子。父亲多少次冲动地想抱他投河,一了百了。”

美知子在《回想太宰治》中对长子也只字不提。

小说后半主人公悔悟,接受这个“在胎中挂彩的战士”。虽然周围也布满歧视,但大江未予深究,只顾及“个人的体验”。

津岛佑子超越个人性体验,作为社会问题探究歧视这一主题。

1990年大江健三郎又写了《平静的生活》,妹妹眼里的先天性智障哥哥。妹妹二十岁生日,家人聚餐时谈到她的婚姻,她说:“我如果嫁人,也要和哥哥一起,所以,对方起码能买得起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在那里平静生活。”

佑子在《猎狩的时代》里也写到十二岁的绘美子负责任地思考比她大三岁的“白痴”哥哥耕一郎:

“耕一郎长大成人,我该怎么办呢?绘美子必须考虑了。阿耕不能一个人活。生为正常孩子的绘美子将成为正常的大人,能找到工作。那样的话,成为大人的我可以扶养成为大人的阿耕。一点都不厌烦。妈妈那就一定会放心。比奇怪的人和我结婚好上几百倍。要是和阿耕成了夫妻,也许生孩子。哥哥和妹妹也可以生孩子吧。更想象不出来阿耕当父亲什么的。像阿耕那样的人不可能当父亲吧。绘美子还找不到答案。”

兄妹结婚是古老的神话,似乎佑子用少女的天真暗示人类的出路,那就是回归原初。

对于智能落后的人,太宰治是苦恼、逃脱,大江健三郎是无奈地共生,津岛佑子更深入一层,将普通的残障与纳粹的残暴行为联系起来,历史地追究歧视问题。

1933年纳粹上台,自视德国人是优种,犹太等民族以及残障人为劣种,施加迫害及虐杀。德国曾派出“希特勒青年团”访日,绘美子的父辈也曾在山梨县的车站围观。德国美少年一个个像战败后日本漫画上画的,所到之处,令日本人叹为观止。

这种对美的崇拜,不仅使日本人深感自卑,而且在本质上孕育对残疾、羸弱、异常等所谓不美的歧视。

小说《宝库》是津岛文学的代表作,被柄谷行人评为“世界文学史上无与伦比般的作品”。书名借用维尔塔语。这个宝库在北海道,是一个维尔塔人1978年自力开办的北方少数民族资料馆。

维尔塔(Uilta,乌伊尔特?)是北方民族,日本战败后从萨哈林岛(过去中国称库页岛,日本称桦太)迁徙到北海道,人口比阿伊努还少。

日本喜欢说单一民族,其实也有些少数民族,琉球人本来不属于大和民族,现在也写进日本历史。创办人死后宝库又维持二十多年,于2010年关闭,资料被北海道立北方民族博物馆接收。

宝库的不复存在令佑子悲愤。2011年3月发生东日本大震灾,她满怀各种悲愤写这部小说,集约了津岛文学的所有要素,另类、少数民族、宗教、性、暴力、故乡、爱。

序章里写道:

“大约六个月前发生的大地震和海啸让住在东京的我先吃了一惊,对海啸的可怕和其后也频发的余震惊恐不已,建设在福岛县海岸的核电站又接连爆炸,从那里发生的放射性物质云也笼罩东京”。

战败后有战后文学,震灾后有灾后文学,但作家往往得深思熟虑,不可能立马做出文学反应,未免像有意回避。也有些作品拿灾难做背景,却并非主题。津岛佑子是最快对灾难做出反应的作家之一,不仅写了数个短篇,还写了这个长篇。

她不认为灾害从天而降,把战败和受灾联系在一起,因为那是袭击我们的生的悲剧,翻来覆去。

我爸是太宰治

2011年3月16日卫星拍摄的福岛第一核电厂影像。从右至左分别是在事故中严重损坏的1至4号机。

太宰治说:“真正的思想,比起睿智来,更需要勇气。”作家未必是思想家,对世事的见识不见得多么高明,倒是更多地感情用事,才能写出感人的作品。

佑子从较为另类的角度审视人的存在与社会,现实与幻觉、过去与现在交织,超越时空,富有思想性、实验性。

《宝库》先在杂志上连载,随后出单行本,抱病改完了校样,但未能见到书,被当作遗作。《猎狩的时代》才是她真正的绝笔,去世前一周发着高烧还在修改,终于未定稿,2016年由她的剧作家女儿付梓。

佑子不像太宰治,死得那么不负责,倒有点像三岛由纪夫,死前把稿子完整地交给编辑。

她对女儿说:故事都给你讲了,我要是来不及,你接着写。这就是战斗的作家,作家的战斗。诚如柄谷行人所评:“她写私生子、孤儿、残障者、少数民族、动物似的周边存在,对受虐待者抱有同感和深厚的爱情。”

津岛的文体,日本人读来远不如读村上春树轻松,粉丝数量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好在文学的用处是不让人们忘却,不让悲剧风化,不让人们只记得喜剧,想起来就笑逐颜开。

我爸是太宰治

2011年3月发生东日本大震灾,津岛佑子写下了《宝库》

津岛佑子享年六十八岁。日本是世界最长寿的国度,她的年龄应该反过来,至少活到八十六岁才是。她说过:“即使没有文学,人也能活,但人不活着,就不能产生文学。”惜乎,哀哉。

※ 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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